Friday, February 26, 2010

孤獨,一種永恆的存在

**轉載張曼娟「人間好時節」裡最喜歡的一篇...

「念天地之悠悠,獨愴然而涕下 」
唐.陳子昂 -- 登幽州台歌

這是一個媒體訪問,攝影師拍完照已經離開了,年輕女記者似乎也已經結束工作,當我們正在收尾的時候,她忽然傾身,輕聲地,有點怕冒犯到我似的問:「像妳這樣的一個女人,在夜深人靜的時候,難道不會覺得孤獨嗎?」

我誠實回答,當然會的。不僅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;而是在與朋友歡聚的瞬間;在課堂上注視著學生的眼睛的片刻,當我在餐廳吃飯,在捷運上望著高高低低的屋頂,甚至在我接受訪問的這段時間,都會有孤獨的感覺。

女記者彷彿挖到了寶,在小筆記本上振筆疾書,一邊追問:「那,妳都是怎麼處理的?」
我說我都不處理。

女記者抬起詫異的眼睛:「啊?不處理?」

我問她,妳難道從不曾覺得自己是孤獨的嗎?她想了想:「當然,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是孤獨的。」

她也覺得孤獨,我也覺得孤獨,每個人都會覺得孤獨,那麼,孤獨就是一種常態。就好像餓了要吃,睏了要睡眠,需要特別處理嗎?

「前不見古人,後不見來者」。小時候讀這首詩,覺得這真是一種可怕的孤獨,一定是因為作者登山爬得太高,再沒有人可以企及,於是,只得面對這樣的孤獨感。甚至隱隱然告誡自己,不必出類拔萃,也不必高人一等,只要做一個平凡人就好。

等到漸漸長大才發現,不管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,不管你過著什麼樣的生活,都逃脫不了孤獨感。因為我們的靈魂,都是孑然的存在,只能儘量與他人靠近,不可能完全契合;而我們的欲望,卻是要與他人完美結合,水乳交融,理想與現實勢必會有落差,於是,孤獨感縈繞不去。「念天地之悠悠,獨愴然而涕下」,就成了我們共同的命運了。

〈登幽州台歌〉是唐代詩人陳子昂的作品,他生在富貴人家,從不需要為衣食發愁,年少時代呼朋引伴四處闖蕩與闖禍,卻也疏財仗義,很有幾分俠氣。直到十八歲那年經過書院,看見與自己同齡的人都在認真苦讀,忽然被觸動了。覺昨是而今非,他進了書院,閉門苦讀,二十四歲便取得功名。子昂初抵京師,拿著自己得意的詩作四處找人評賞,卻沒人理會他。有一回,他從街市走過,看見有人用百萬高價兜售胡琴,圍觀的人很多卻沒有人出價,子昂買下了胡琴,還廣邀眾人去他家中聽他演奏。眾人都很好奇,也想聽聽百萬琴音究竟何等美妙。然而,子昂非但沒有演奏,還當眾摔碎了胡琴,在群情驚動之中,他將詩文分贈眾人,於是,一夕之間,陳子昂名滿京都。

他顯然是個積極而有企圖心的人,只是,在武則天當政時代,他的仕宦之途並沒有一帆風順,悵然失意的孤獨感,便成為他心中最深刻的感懷了。然而,我常想,就算他相交滿天下,就算他直上青雲路,難道就不會感到孤獨了嗎?

我常看見青少年翹家,或是聚眾滋事,總是以「因為我覺得很孤獨」為藉口,因為不願意孤獨,不想自己一個人,所以,哪怕走的是不對的道路,也只得一步步走去。我常看見有些人生兒育女忙碌一輩子,為的是不願老來孤獨無依,可是,當他們老去,仍只得自己一個人孤獨度日。彷彿過去種種都只是枉然。

這一切都是因為,我們並沒有認清孤獨的真相啊。孤獨,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永恆存在,我們在孤獨中思考、創作、回憶、夢想,孤獨可以成全我們,讓我們的生命更完整。

認識到這件事之後,我再不以為孤獨是可悲的,我接納了自己的孤獨,與它和平相處,於是,它變成我靈魂的一部分,也變成我最忠誠的陪伴。

站在此刻的時間點上,那些已走入歷史的,古代的賢達名士,是無法見到的。未來將會出現,成為知己的人,也還來不及遇見。天地如此遼闊,歲月這樣悠長,想起宛如宿命一般的孤獨感,忍不住掉下淒楚悲愴的眼淚。

唐朝詩人陳子昂(西元661-702年),對盛唐時期的詩歌發展有重要影響,他的詩作帶有哲思意味,取材也更為寬闊,從個人感懷延伸為宇宙萬古常新的共通感受。陳子昂是個具有見識與才能的文人,武則天當政時期,他常常直言上諫,提出許多批評,都未獲採納,甚至還被誣為逆黨而下獄,內心的沉鬱苦悶是可想而知的。在他三十五歲那年,契丹來犯,攻陷營州,武則天委派武攸宜率軍征討,子昂則在幕府擔任參謀,隨軍出征,他提供了許多策略,以為可以一展長才。然而,武攸宜這個皇親國戚,對於征戰之事根本一竅不通,卻又不聽建言,反而把滿腔熱情的子昂降職。

一再受挫的陳子昂,登上位於北京的幽州台,便寫下了這首傳唱千古的詩。天地之大,竟沒有可以施展抱負的空間;芸芸眾生,竟找不到可以理解自己的知音。孤獨感,是他最深刻明確的擁有。

詩人品味著這樣的孤獨;玩賞著這樣的孤獨,雖然為之落淚流涕,然而,他應該已經瞭解到,這將會伴隨著他的一生,這也是伴隨著我們每個人一生的真實感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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